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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擂茶

  □朱惠兰

  “走东家,串西家,喝擂茶,客情长。”在赣南,请人喝擂茶是邻里乡亲叙家常的纽带。一钵擂茶,几许情谊,客家人浓浓的人情味都融在这碗香喷喷的茶汤里。 

  擂茶古称“三生汤”,它的历史渊源颇深,可追溯到魏晋时期。关于擂茶,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相传三国时期,刘备率兵驻扎江南,夏日炎炎,酷暑难耐,不少士兵中暑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当地百姓得知后,便奉上一种用茶叶、花生、芝麻之类擂成的茶汤,士兵们饮后,中暑的症状竟神奇消失了,这茶汤就是后来的擂茶。

  擂茶流行于宋时的南方,南宋诗人黄升曾写道:“道旁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可见,在宋代,擂茶就用来招待客人了。现在,广东、广西、江西、湖南、四川等地仍有喝擂茶的习俗,且以客家人为忠实粉丝。擂茶,在客家人漫长的南迁史中,俨然成了行走的乡愁。 

  擂茶之所以香浓馥郁,秘密在于茶料。擂茶的用料主要有烘干的茶叶、炒熟的大米、炒香的芝麻、油炸的花生、豆子等,用料丰富至极。自然,依着个人喜好,还可以自由发挥,比如,有人爱喝芹菜擂茶,擂茶时必加一捧绿油油的芹菜。

  客家的擂钵也极特别。黏土胚子烧成的土陶钵,笨重、朴素,内壁划着大大小小的牙迹,这些花纹有的如盛开的花朵,有的如汹涌的海浪,可又不是刀锋剑刃,用手摸摸,粗糙的,有种古朴的质感。这些纹路竟然能让花生之类的坚果“出逃无门”,就不得不说说擂槌了。一根木杵,多半用荔木等木质细腻的杂木,而我的家乡多梓木,这种木料体形娇小,密实沉重,是取为擂槌的上等良木。

  擂茶独特的地方在于这个“擂”字。将土陶擂钵洗净,把各种茶料倒入钵内,双手握紧擂槌顺着钵壁转圈,当然,这是初学者的擂法,但凡老练的,一手扶钵,一手擂茶,漂亮又潇洒。手越使劲,擂槌越听话,像一匹小马驹沿着钵壁疾跑起来,它脚下的茶料也跟着盘旋起来,像一堆浪花在跳跃。香味也在碾磨的热力下散发出来,一点点,一阵阵,愈磨愈浓,在空气中飘散开去。这时,倒入新榨的木梓油,这些茶料就像上了黏合剂,牢牢地抱团,一起浸润在油香里,这坨擂茶团,我的家乡话叫“茶脚”。

  有了木梓油的加入,茶脚的保质期就好像上了保险。燠热的仲夏,切开的西瓜都逃不过一天后馊掉的命运,茶脚却“容颜不改”,依旧“禀性难移”。待要冲泡,只需烧一壶开水,往擂钵里一冲,茶脚便炸裂出茶香、花生香、米香……各种香气撞击、冲荡,汇聚成流香的河……那丝丝缕缕的香气分子,就像一只只翩然的蝴蝶,飞来飞去,让人心生愉悦。 

  赣南客家人的擂茶咸口、油重、料足、味浓,像极了赣南人敦厚、朴实的性格。生活在高山湿地的赣南先民,常年劳作,出汗多,需要摄入更多的盐,咸香风味的擂茶正中下怀,所以赣南人有“吃得咸,耐得劳”的谚语。 

  在客家人所有重要的喜庆日子中,喝擂茶都是重头戏。小孩出生三天后,请亲戚邻里喝擂茶,叫作喝三朝茶。嫁女娶亲必然会用擂茶招呼来宾,称作喝新人茶。中秋节临近,邻里们总是轮流做东,置办一些瓜果,擂好一钵擂茶,各家各户去请。

  在我的家乡,如果接到亲戚邻里的邀请:“来屋下(家里)喝擂茶嘞!”可不要以为仅仅是喝茶,一钵擂茶放在桌中央,十几个小碟众星捧月地围着,烧卷碟、盐酥碟、甜酥碟、柿饼碟、云片碟、菜干碟、番薯碟、花生碟……主人恨不得把家里做的零嘴全摆出来,只差夸女主人能干。

  等大家坐上圆桌,茶话大会正式开始,叽叽呱呱,人声鼎沸,好像桌上煮了一锅粥。此时,女主人格外热情,绕着圈给大伙添茶,她一边拿蒲勺往诸位的粗瓷大碗里倒擂茶,一边招呼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见谅啊!”客人们咂摸着味道,七嘴八舌说些吉祥话:“有嘞,有嘞,越喝越有嘞!”“吃了你的茶,你更有咯!发大财!”——“有”,在我家乡是富裕的意思。女主人茶倒得越满,意味着客情越好。喝擂茶、吃果子、拉家常,大家谈笑风生,彼此敞开心扉,平时那些小心眼、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

  我家负责擂茶的最早是太婆,太婆老得像根盘虬卧龙的藤。她腿脚不便,常年坐在一把宽大的竹椅上,好像长在那一样。擂茶是细功夫,太婆说:“你们去地里干活,我来擂茶!”太婆擂茶真是慢,她一边擂茶,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可她讲故事和擂茶一般慢,“等我擂好这钵茶,再给你们讲。”我们哪里等得及,抢过擂槌呼呼地擂起来。太婆看到这毛毛糙糙的架势,连忙摆手说:“茶钵都要被你们捶坏哦!”又拿过擂槌擂起来。擂钵被她今天端来,明天端去,我们常常要费一两个星期才能喝上太婆擂的茶。太婆讲的故事也常常有头无尾,有时还张冠李戴,却令人着迷。 

  后来,太婆走了,就换成祖母擂茶。祖母喜欢喝擂茶,现在祖母已是耄耋之年,却仍有一头乌发,我想与擂茶不无关系。药书里讲擂茶具有益气养血的功效。之前,祖母常炖擂茶鱼头汤,鱼肉洁白,鱼汤碧绿,上面还浮起金黄的油点,这样的鱼汤像一幅山水画,意境悠远,让人不忍下箸。直到现在,我们上火、肺燥,祖母都教我们用擂茶炖鱼,茶与鱼汤一同饮下,出不了两天,“火”就落荒而逃了。

  若在冬季的雨天,喝上一钵擂茶,那真是惬意。热气腾腾的擂茶已经驱散身上大半的寒意,祖母再准备一个火塘,火塘里还烤上几个红薯,透红的木炭里散发着红薯的焦香。火塘旁,祖母纳鞋底,母亲织毛衣,我们一伙孩子吃果子,喝擂茶,风雨锁在屋外,屋里笑语连连。这样暖心的冬天很快过去,祖母收拾好剩余的茶脚,等来年春耕时节,冲泡茶水送到田头招呼请来的犁田人。

  20世纪90年代,祖母随祖父进城,唯一带走的家什就是擂茶的器具——擂钵和擂槌,自此,我家从太婆手上留下来的擂钵和擂槌也算进城了。可在现代化的厨具里,那古老的擂钵和擂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时,祖父有个同事新潮得很,买了一个手摇咖啡机,他颇得意地请祖父与祖母喝手磨咖啡。祖母闻着咖啡机那边传来的阵阵香味,也不禁想尝尝,她学着祖父扔进了两块方糖,搅匀后大饮一口,满口苦涩。“当时,我一狠心,打个蛮咽下去,再也不碰第二口。我就和他们说,这跟喝中药差不多,这洋货还不如擂茶!”祖母每每回忆起还痴痴地笑:“后来,我回请他们夫妻俩喝擂茶,他们喝得挺开心,一碗接一碗,最后都腆着圆滚滚的肚皮回去啦!”祖母性格颇豪爽,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时间的茶最终凉了,无人来温。祖父离开我们已有十几年,但祖母每每擂了擂茶,总要多冲泡一碗,置于以前祖父坐的桌前,就和他在时一样。 

  最近几年,祖母患病,擂钵和擂槌都蒙上厚厚的灰尘,我想喝擂茶,只能让母亲擂一些,但味道远不如祖母擂的。我请教祖母擂茶的秘诀,祖母说:“哪有什么秘诀呢,那时家家户户都兴擂茶,擂得多,就有了手劲,轻松拿捏,你妈那代人不兴喝擂茶,擂得少,味自然就淡了。” 

  我什么时候再能喝上祖母亲手擂的擂茶呢?没有答案。想到这,我鼻子突然一酸,泪就这样涌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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