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明
在我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当中，《西游记》因为是“架空”方式的神魔小说，最适合低龄读者。所以，对许多读者来说，接触“四大名著”往往从《西游记》开始。
年轻时读小说《西游记》，总觉得它的故事过于简单，无非重复一些妖魔鬼怪与孙悟空的斗争而已，及至阅历渐丰，再读《西游记》，却发现这部小说的现实意义和批判性很强，越读越有味道。粗略地看，它起码看似不经意地暴露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是领导班子不团结问题。
在《西游记》当中，论地位尊崇，当数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他们俩谁的地位更高？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过，细读原著，还是可以梳理出二者的关系。按我的理解，二者都是正天级领导干部，不过，玉帝是行政编的正天级，如来是事业编的正天级。也就是说，二者级别一样，但如来要听玉帝的。这从第七回可以看出。孙悟空大闹天宫，玉帝派人请如来帮忙。“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如来正在给研究生讲课，“闻诏”，叫同学们先上几分钟自习课，别乱了课堂秩序，自己先去“救驾”。待见到孙悟空，如来问他“为何这等暴横”，孙悟空说了一大通，“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云云，原来是想篡权呢。如来“呵呵冷笑”，说：“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当人子！不当人子！”言下之意，玉帝经多岗位历练，资格这么老，才当上这个位子，你一个刚出校门的见习生就想一步登天，太不像话了！（潜台词：想当年我就是因为资历比他差了几个月，才只弄了个正天级事业岗？）从这些表述不难看出，如来虽然业务能力远超玉帝，但在体制内论地位，玉帝列如来之前。
随后，如来施展神通，把泼猴扰乱天庭办公秩序之事搞定了，正想回西天继续上课，忽然玉帝手下的天蓬、天佑跑出来，请他等等，说玉帝来了。“佛祖闻言，回首瞻仰。”这态度，够尊重了。当然，玉帝对如来也少不了客气，这是专门设宴答谢来了。“如来不敢违悖”，参加了玉帝组的饭局，还应邀给宴会取名 “安天大会”。这就好比，县里的教育局局长和县重点中学校长同是正科级，放在早些年，纪律没那么严明，秩序没那么规范，局长请校长安排了一个插班生，校长照办了，但局长考虑到日后或许会继续开口，为了维持良好关系，还是找个时间请校长喝一杯。这恰恰从侧面反映，二者关系有点微妙，否则何须如此客套？由此亦可见，玉帝和如来虽然表面互相尊重，但心里未必真有那么和谐。
玉帝和天庭内部班子成员的关系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是无敌般的存在。但后来孙悟空纳入编制管理，成为取经小分队干部之后，一路上却被很多妖怪弄得焦头烂额。而这些妖怪，很多都是神仙们的身边工作人员。他们趁着领导出差或休假之际，偷了领导的一个手机套、钥匙扣之类的小物件，就可以出来兴风作浪，让孙大圣无计可施。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这些神仙们的小物件这么厉害，当年为什么不拿出来搞定孙悟空？他们亲自操作，效果不是更好吗？只有一个解释：故意的——他们和玉帝有矛盾，巴不得看他出洋相，能导致他下台则最好。
二是选人用人不正之风问题。
唐僧这个取经人，是观音考察出来的。谁负责出面选人有区别吗？当然有。且看第八回，如来准备在东土找一个取经人，推广西天开发的新课件，问谁愿意去考察。观音立即报名。如来心中大喜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得。”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来知道，观音是能准确领会领导意图的人。
果然，观音到了东土大唐，点对点把取经人唐僧选出来了。唐僧是谁？前生乃金禅子——人家是如来的二弟子，也就是观音的老同学。在全书结尾的第一百回，唐僧成佛时，如来直接对他说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原来，金蝉子仅仅因为上课玩了一下手机，没有认真听讲，就被如来贬到万里之外的基层去了。同学们还以为他倒霉透顶——课堂上开小差这样的事，最多罚个站或多抄几遍作业就行了嘛，何至于搞得这么惨，直接被开除学籍？到此时大家才明白，如来导师是在重点培养他，给他增加基层工作履历，为以后成佛打下基础呢！你以为观音同志担任考察组长，会搞错人选？
由此，另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那就是取经路上，唐僧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赶走真正有能力解决问题的队员孙悟空。因为，唐僧心里是有数的：我是组织内定了要提拔的，路上那些所谓妖怪，基本上是组织为了突出我的攻坚克难能力、丰富日后的晋升考察材料，特意安排过来配合工作的。也只有你这傻乎乎的猴头，试用期人员一个，竟然以为取经真得靠你出力！
人员一旦内定，团队战斗力就上不去。取经路上本来可以少一些折腾的，就因为队长不是凭真才实学选出来的，小分队整体实力发挥不够充分，还平白无故添了几分内耗。
三是黑恶势力“保护伞”问题。
唐僧取经路上号称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其实这里有个统计造假的问题，并没有那么多，认真算起来的话，水分恐怕不少。这还不算什么严重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是，这些所谓的“难”，背后还有很多猫腻。
就说路上遇到的那些妖怪吧，孙悟空打死的有几个？少得可怜。真正因为与他为敌而毙命的，也就是白骨精、蟒蛇精、蜘蛛精等几个底层自学成才起来的家伙。而更多的妖怪，是大有背景的，孙悟空基本上拿他们没办法。即使有机会消灭他们，关键时刻，也会突然来个神仙，叫一声“悟空住手”。然后，孙悟空就知道了，他们要么是神仙的助理，或者是神仙的司机，甚至是神仙的干女儿等等。最后，孙悟空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些曾经折腾得他晕头转向的妖怪回到原岗位，连个处分也没给。
其中最有来头的妖怪是大鹏金翅雕。论关系，他还是如来的舅舅（他姐姐孔雀曾经把在雪山顶上修炼的如来吃进肚里，如来因为在人家肚子里待过，只好尊她为佛母孔雀明王菩萨）。这也是孙悟空降妖路上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最后，还是靠如来亲自出手，才把大鹏金翅雕搞定。大鹏金翅雕把狮驼国全国上下吃光了，总算落在如来手里，后果如何呢？原著写道：“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妖怪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如来虽然制住了他，却还不能处罚他，只能劝他不要在体制外瞎混惹事了，还是到机关找个岗位消停消停吧。而大鹏金翅雕大言不惭，直接抱怨机关待遇低，食堂伙食差，比不上在外面搞围标、电诈之类赚快钱花天酒地来得快活。如来只好答应他，以后下面逢年过节送土特产时给他先备一份，“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你看安排得妥妥的。
神仙们这样护犊子，自觉不自觉地做起了黑恶势力的“保护伞”，难怪西天路上妖怪不绝。同样是违法之徒，如此区别对待，不知那几个被孙悟空打死的妖怪服也不服？
四是腐败产生的根源问题。
《西游记》第九十八回，唐僧师徒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到达灵山，可以取到真经了。不料，在前往库房领取经书时，如来的两个身边工作人员阿傩、伽叶竟然向他们敲诈勒索：“圣僧东土到此，有些甚么人事送我们？”当得知唐僧空手而来时，二人直摇头：东土人民就是老实，土特产都不带一点过来！心有不甘，干脆用几包空白笔记本糊弄他们。唐僧一行万里迢迢来西天，原本是冲着他们开发的原创教材来的，空白笔记本在哪个网店买不到？可叹他们上当了还蒙在鼓里。好在此事被西天一位老同志燃灯古佛知道了。这位古道热肠的老同志悄悄帮他们捅开这个问题，不然唐僧一行可是白跑了，回去估计连差旅费都报不成。
唐僧他们发现错领了空白笔记本之后，返回雷音寺。孙悟空毕竟政治素质不高，一见到如来就大声嚷嚷，当场揭发阿傩、伽叶的腐败行为，还“望如来敕治”。他满以为，下一秒，如来定然当即安排执纪执法人员将阿傩、伽叶带走进行审查。然而，并没有。书中是这样写的：“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啥意思？你这猴头，还是个临时工吧？一点都不懂事。我们西天事业单位，经费不足，工资不高，没有车补，养老保险得自己交，房价却还在往上飙。不靠这些独家资源搞点钱，你叫我们喝西北风去呀？最后，唐僧只好把唐太宗李世民送的那只紫金钵盂贡献给了阿傩，才不再被他们刁难。
原来，哪怕是如来，也有无奈之处。看来，腐败问题确实不能看表面。要解决问题，还得找到它的根子。《西游记》写到这个份上，还能说它肤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