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帆云
自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魏禧即世,似乎经典作家、经典著作提及赣州的便渐渐少了。一代鸿儒钱钟书是个例外,他的小说《围城》和学术著作《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及诗集《槐聚诗存》等,都有醒目的赣州元素,在书写间尽显其赣州情结。
鸿渐羁旅过宁都
长篇小说《围城》自1947年版行,就以其独特的风格受到读者追捧,被誉为“新儒林外史”。1990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播出,掀起了持久不衰的《围城》热。书斋里的学者钱钟书,因《围城》而成为公众人物,他书中所描写的赣州宁都也因此为读者所知。
不过,小说里的赣州宁都似乎并不完美。
小说的主人公方鸿渐留学归来,受聘为位于湘西的三闾大学副教授,他和同事、朋友从上海启程,四男一女结伴而行,到宁都后,众人投宿车站对面的旅馆。岂料这旅馆竟然安排男女混搭同住,炒菜不用食用油而放桐油,致使旅客呕吐。
宁都在当时是江西省第八行政区的首县,接待能力却如此糟糕,确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其时正处于抗战相持阶段,侵略者凶焰正炽,“长沙已经烧为白地”,南昌沦陷,远在大西南的重庆也频频遭受轰炸。时势艰难,供应短缺,宁都也不例外。宁都与南昌相距300公里,正所谓“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而交通还算通畅,旅客竟然还能找到旅馆,已是不易。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旅客吃过饭菜之后呕吐,店主却没有陷入长时间的纷争,旷日持久的调查、取证也没有出现,读者稍加思索就会明白:吃桐油,显然不是“误食”,而是桐油较为普遍地取代了食用油——因此,呕吐的现象恐怕并不罕见,原因是当时物资匮乏而非“道德滑坡”。
方鸿渐穿越浙江、江西到达湖南,需经过20座城市,小说只写了10座城镇。在溪口弃船换车遇雨,金华欧亚大旅社遭遇“世界蚤虱大会”,人人惹得一身瘙痒,鹰潭饭店里相逢苍蝇、蚊子、臭虫“岁寒三友”,南城车上一路缺座位,吉安取钱艰难找铺保,邵阳路宿山村难成眠……小说剧情里,除了打头的宁波,方鸿渐一路都没有什么好体验。由此可见,作者此番描述要表达的是战时的艰辛,所以在宁都男女住宿、吃桐油炒菜,无非是小说安排的情节。
诗赋相和赣水源
小说情节的设置总是和作者的生活经历相关。钱钟书于1939年至1940年间的三次赣州之旅,和《围城》里方鸿渐等人所走的路线完全重合。
当时,为方便侍奉父亲,钱钟书辞去西南联大教职,受聘蓝田国立师范学院英文系主任。1939年11月11日,钱钟书从上海启程,历时34天到达湖南蓝田,其间,途经宁都、兴国。1940年7月8日,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暑假,钱钟书及好友徐燕谋等从蓝田启程返回上海,7月下旬再经兴国、宁都,因日军轰炸南城、鹰潭,在南城苦等几天后原路返回蓝田。
在宁都,钱钟书也和方鸿渐一样住在车站对面,不过并不是小旅馆,而是县政府指定的接待单位——宁都最豪华的陶陶居。陶陶一词,语出《诗经》。“君子陶陶”,指随性起舞的快乐状态。旅馆取此名,大约也是标榜自己能让旅客有愉悦的体验。旅馆能列入政府指定名单,料想档次不低,房价也不菲,能住得起的人并不多。所以,因房间不够,不得已而男女混搭,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较小。
如今陶陶居早已随旧时光消散,但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可以准确地找到它的位置。它距当时的宁都县政府不足500米,门前有新修的大马路,背后是一口上百亩的大池塘。池塘边上有一些低矮的民居,也有富丽堂皇的神庙,近岸水浅处,有荷花簇拥——唯一的遗憾,钱钟书来时,荷花凋残。满池枯荷是否勾起了游子的秋思?夜来秋虫唧唧,定然会影响游子的睡眠,但钱钟书毕竟还是睡着了,一睡就进入深睡状态——这样说是有根据的:这一夜,女儿钱瑗(小名圆圆)来到他的梦乡。
“汝岂解吾觅,梦中能再过。犹禁出庭户,谁导越山河。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方疑背母至,惊醒失相诃。” 《宁都再梦圆女》一诗中写到,钱钟书在静谧的夜晚,遇见盛大的虫声音乐会,不知不觉酣梦,梦见3岁的女儿蹒跚着向他走来,不禁大吃一惊:你这么小,还不允许你单独到院子里玩耍,怎么翻山越岭到了这里!于是吓醒了,知道是一场梦。不久沉沉睡去,不料女儿又出现在梦里,于是再次醒来,写下诗篇。
文人善诗,多半以诗记游。在钱钟书的《槐聚诗存》中有四题和这段旅途相关,分别对应浙江奉化、江西赣州宁都、江西吉安、湖南耒阳。这段旅途中,钱钟书所历经的艰难,或许甚于《围城》中的方鸿渐。
在《谈艺录》的一则诗话中,钱钟书提到了这段旅程。
郑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云:“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徵。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任诩东坡渡东海,东川若到看公能。”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恕肉无时,真如士蔚所赋,吐食乃已,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搀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焉。
钱钟书在这里讨论的是当句对,他认为清代诗人郑子尹写得别有一番风味。他举《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为例,八句诗中七句都是当句对,摇曳多姿,直将愁苦事写得如赏心乐事一般音韵响亮。但钱钟书却读到诗人洒脱中的无奈,所以“心有戚戚焉”。
与钱钟书同行的有徐燕谋、沈同洽、周缵武、张振镛、邹文海五人,其中张振镛和徐燕谋皆有诗。张振镛在《前后湘行百绝并序》中提到赣州数语:
经三省五千里,历一月又四日,路非不远,时非不久也。顾足迹所及,山之雄秀水之浩瀚者,未易偻指数,惟一登溪口之雪窦,再涉赣湘之二流而已,其他崒嵂潆洄,可以引人入胜者,第于车窗中望见之耳。嗟乎,以中年哀乐之生,值满地烽烟之际,瞻江山以如画,驰若飞之舟车……又若宁都待车,微行郊郭……仰翠微之高峯,吊易堂之古址,识古人之行己有耻,而伤今人之降志辱身也。若夫过都越国而履吉安,访永叔之街而流风未沫,拜文山之祠而高节如在;赣水寻阳明之躅,湘江吊正则之魂,又不禁俛仰欷歔,叹古人于受任之际,则悃款忠纯,退放山林,亦惓惓君国,心不可卷而志不可夺也。
张振镛写到“山之雄秀水之浩瀚者”,山是溪口的雪窦山,水是赣江与湘江,其他引人入胜的,因为行程匆忙,只是从车窗张望了一下。不过,在宁都候车时,还是“微行郊郭”,“仰翠微之高峯,吊易堂之古址”,虽然没有登上翠微峰,但一个“仰”字,一个“吊”字,表明诗人的崇敬之情,也暗示了诗人徘徊流连之状。文中的“过都越国”,是说经过宁都穿越兴国,这表述颇为别致,饶有趣味。“赣水寻阳明之躅”,是说渡过赣江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寻找王阳明的足迹。看来,钱钟书和他的朋友同事们显然熟稔赣州的历史文化,对赣州山水也激赏有加。
徐燕谋是钱钟书一生的好友,钱钟书为他撰写过《徐燕谋诗序》和《〈徐燕谋诗草〉序》,特别欣赏其长诗《纪湘行》,认为气势雄浑,非常突出。《纪湘行》用16行叙述翠微峰景色和“易堂九子”的功绩,用34行描绘宁都至兴国的山川风光,涉及赣州的诗句有50行之多,占全诗13%以上篇幅。
诗中说散文家、阳湖派开创者恽敬写《游翠微峰记》,认为泰山、衡山、太行山是英雄豪杰,翠微峰同样不凡,像是侠客和隐士。而“易堂九子”哪里只是侠客隐士呢?他们坚守民族大义,甘愿读书荒山,寂寞一生。而和翠微峰类似的,在宁都、兴国一路走来并不罕见,这些山像王安石的文字那么洗练,尽管没有华美的装饰;又像黄庭坚的诗那么硬瘦,品尝起来如同蟛蚏美味。
恽敬、徐燕谋以人喻山,双双成就吟咏赣州山水的名篇。
鸿篇墨痕忆山水
不单诗歌,在学术著作中,钱钟书也不忘赣州山水。
在其《管锥编》中,两次出现了章江、贡江。论“契合与授受”时,钱钟书认为“一家学术开宗明义以前,每有暗与其理合,隐导其说先者”。不能简单地说,某某就是某某的先导,某某又是某某的后继,要看它是否有具体的交汇,如同章水和贡水合为赣江,而不应该强行给它画出谱系,瓜皮硬搭上不相关的李皮。在谈论佛家“众生有佛性”与“人皆可为尧舜”的相互影响时,指出两者“如章水贡水交流、罗山浮山合体,到眼可识”。天下无数处双江交汇,钱钟书只说章贡,可见赣州山水给他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由江山而及人物,钱钟书所作《宋诗选注》选80人290首诗,赣州曾几、王质、萧立之3人入选9首,分别占全国的3.75%和3.1%。考虑到北宋有240个以上、南宋有165个以上州级行政区,赣州所占的比例令人意外。何况,该选集所选的状元郑獬虽载为安陆人,但《江西通志》《赣州府志》《宁都直隶州志》都证其为赣州宁都人;所选的利登为南城人,而宋元之际其人隐居宁都,为宁都诗国之“苍山五子”之一。
钱钟书选曾几两首诗,分别为《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三衢道中》,认为他的“近体诗,活泼不费力,已经做了杨万里的先声”。选王质两首诗《山行即事》《东流道中》,认为“他的诗很流畅爽快,有点儿苏轼的气派,还能够少用古典。他的朋友张孝祥也以第二个苏轼自命,名声比他响得多,而作品笨拙,远不如他”。选萧立之五首诗《送人之常德》《春寒叹》《茶陵道中》《第四桥》《偶成》,他这样评价萧立之:“这位有坚强的民族气节的诗人没有同时的谢翱、真山民等那些遗民来得著名,可是在艺术上超过了他们的造诣。南宋危急的时候,他参预过保卫本朝的战争;南宋亡后,他对元代的统治极端憎恶。除掉七言古诗偶然模仿李贺和五言律诗偶然模仿陈师道以外,他的作品大多是爽快峭利,自成风格,不像谢翱那样意不胜词,或者真山民那样弹江湖派的旧调。”
宋代之外,钱钟书对明清之际“易堂九子”的著作尤为关注,在《谈艺录》《管锥编》中,引用魏禧5处、魏际瑞1处、曾灿1处。在谈到“大师开宗立派”时,钱钟书肯定魏禧所指出的作文“单纯像古人”之流弊。在讨论古代守“经”与达“权”的关系时,钱钟书论及所谓的“宰相风度”,引用了魏禧的形象描述:“魏禧《魏叔子文选》卷一《相臣论》:‘最可笑者,舒行缓步,轻咳微声,以养相度,竟同木偶儿戏。’”在谈论文法的“章句排比”时,钱钟书批评“以文害义”的形式主义。他引用魏禧讥刺八股文之句,表达自己的看法。在讨论《毛诗正义·正月》时,钱钟书指出,“夫《三百篇》有直斥,有丑诋,词气非尽温良委婉……魏祥《魏伯子文集》卷一《跋出郭九行》谓诗‘直斥者不一而足’”,魏祥即魏际瑞。在讨论“愚民说”时,钱钟书认为学问、文章都能成为“愚民”的工具,例如,明清之际许多有识之士认为八股取士危害国家,曾灿也是其中一位。
钱钟书一生三次途经赣州的宁都、兴国,所待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六七天而已,但从其著作来看,显然对赣州的地理人文有着深入的研究。钱钟书与赣州的渊源,是赣州的骄傲,既体现了一代鸿儒的渊博学识,更体现了他对祖国一方山水的热爱。这情结也是赣州历史文化厚度的一份证明,足以给今天赣州的建设者、书写者们更多的启迪和更强烈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