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海
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汴京陷落,宋朝南渡,迁都临安(今杭州),建立南宋政权。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七月,当金军铁骑再度突破江淮防线时,新生的南宋政权面临着存亡绝续的考验。在这个决定性的历史时刻,宋高宗赵构采取“分兵避锐”之策:皇帝亲率中枢主力退守浙东,而将维系王朝法统的重任托付于隆祐太后孟氏。这位历经哲宗废立、徽宗贬谪的传奇女性,年届六旬,成为宋廷宗庙社稷的象征符号,自建康府启程西进,前往虔州(今江西赣州),开启了南宋史上最具悲怆色彩的南渡之旅。
建炎三年隆冬,太后抵达建康(今江苏南京)后,朝廷命刘宁止担任江浙制置使,率军护卫她前往洪州(今江西南昌);命杨惟忠率领1万士兵作为卫队随行;命滕康、刘珏在紧急情况下听从太后旨意,可相机行事。金兵从大冶县(今湖北黄石)直扑洪州,滕康、刘珏护送太后行进到吉州(今江西吉安)驻扎。刚过5天,金兵追击紧迫,太后的御船连夜行驶至泰和县(今江西泰和),船夫景信叛乱,杨惟忠所部溃散,导致160名宫人失踪。滕康、刘珏各自逃亡,护卫士兵不足百人,紧急赶往虔州。从万安(今江西万安)开始改由陆路,太后与潘贵妃乘坐农夫的肩舆,最终抵达虔州。
太后驻跸虔州期间,随行万余人的庞大队伍,在旬月间耗尽州仓5万石存粮,迫使地方官吏“括市井,征商贾”以充军需。更为严峻的是,原应拱卫皇权的禁卫军,因粮饷拖欠竟哗变为乱军。建炎四年正月甲戌(1130年2月15日),兵卒纵火焚毁市廛,劫掠官民宅邸30余处。据《三阳志》载,乱兵“剽掠妇女,驱役丁壮”,致使城内“井邑萧然,十室九空”。
当朝廷权威在虔州陷入真空时,地方社会的多重积弊如熔岩喷发。当地土豪陈新等人以“勤王救难”为名,聚集部众近万人,在梅林(今赣县区梅林镇)扎寨,进逼虔州镇南门。杨惟忠部将胡友从城外引兵呼应,命城内士兵出击,陈新被流箭射死,部众溃散。此前,胡铨担任抚州军事判官,受漕运官檄文派遣代理虔州幕僚,尚未到任时太后已抵达吉州。胡铨当时正在招募乡兵,协助官军抵御金兵,太后得以脱险,侥幸抵达虔州。金兵追击到皂口(今江西万安皂口),因未追上而返回。这场持续月余的民间武装冲突,在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留下“尸填章水,血染雉堞”的惨烈记载。
随着金军主力北撤,建炎四年三月,太后启程北返临安。这场历时5个月的虔州驻跸,留给赣南大地的是“田畴荒秽,廛市丘墟”的凋敝景象。此次事件成为南宋政权重构江南统治秩序的重要契机——朝廷随后设立江南西路制置使,强化对赣江流域的军事控制;推行经界法以缓解土地矛盾;更在绍兴和议后大规模整饬虔州城防。
建炎四年,虔州、吉州盗贼进犯,宣谕使刘大中上奏朝廷,建议派岳飞征讨虔州、吉州诸郡盗贼。宋高宗因隆祐太后曾在此地受惊吓,秘密下旨要屠城。岳飞请求宽恕,未获准许;再三恳请后,高宗才特赦虔州。虔州百姓感戴岳飞恩德,绘制其画像建祠堂供奉。后来岳飞从江州(今江西九江)入朝,高宗亲手书写“精忠岳飞”四字制成旗帜赏赐给他。
淳熙二年(1175年),当辛弃疾提点江西刑狱驻节赣州时,郁孤台下的清江水仍流淌着50年前的悲怆记忆。“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沉吟,既是对靖康之耻的沉痛追思,亦暗含对南渡政权偏安政策的隐晦批判。值得注意的是,词人在《菩萨蛮》中刻意隐去具体史实,而将虔州之难升华为家国命运的普遍象征。这种文学重构,使隆祐太后一行的南渡从地方性历史事件,转化为承载民族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
回望这段惊心动魄的流亡历程,其历史价值远超单纯的军事溃败记录。在政治层面,它暴露了宋室南渡初期,中枢与地方权力的结构性矛盾;在经济层面,它揭示了战时财政体系的地方性崩溃;在社会层面,它展现了权力真空状态下民间秩序的自我调适机制。更重要的是,虔州之困昭示着:任何政权若不能实现权力渗透与社会治理的良性互动,即便暂避兵锋于江南,亦难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率。